那满场的沉寂比嘶吼更压人。
张鸿的目光从那些深深低垂、几乎要抵到冻土的头颅上扫过。
那半碗浑浊的黄水还在老妪颤抖的手中举着,泥腥味混着绝望的气息直冲鼻腔。
他喉头有些发哽,不是因为感动,更像被一口粗糙的沙粒噎住。
“起…起来。”
他开口,声音干涩得像裂开的树皮,牵扯得左肩又是一阵钻心的抽痛。
没人动。
只有风卷着土渣子打在破陶碗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
柱子站在他身侧,脊背挺得笔直,手一直按在刀柄上没松开,警惕地扫视全场。
昨夜的喧天感激过后,是更深沉的死寂,这反而让他心里发毛。
云娘往前走了一步,手里的粗陶罐散发的热气在寒冷中袅袅上升。
她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沉稳,压过了风的呜咽:“当家的发话,都起来吧。
地上凉,别冻坏了。
粮已经分了,往后日子长着,大伙儿有力气使出来,总能挺过去。”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那碗水上,“大娘,水收着自个儿喝吧。
我们有。”
她示意了一下手里的罐子。
一个跪在最前面的汉子猛地抬起头,古铜色的脸上皱纹深刻,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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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激动而哆嗦:“将军!夫人!我们这些人…跟死狗没两样了!是你们…是你们给了口活气!往后!但凡有一把力气,您刀山火海,一句话!咱这条命,就是将军的!”
“对!将军一句话!”
“叫咱干啥就干啥!”
稀稀拉拉却带着狠劲的应和声响起。
人群终于开始迟疑地、缓慢地站起,枯瘦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缩,但看向张鸿和云娘的眼神,却像饿狼盯住了唯一能活下去的头狼。
张鸿没再多说,只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干活。”
……
破败的石洞里,只剩下夫妻两人和一小罐温热的糊糊。
云娘舀了一勺,仔细吹凉了,送到张鸿嘴边。
看着他蜡黄的脸和肩头刺目的暗红,她手指都在发颤。
“喝点,暖暖身子。”
她声音有点抖。
张鸿张了张嘴,勉强咽下几口,粗糙的杂粮摩擦着喉咙,像吞沙子。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看到云娘眼眶通红,却强忍着没让泪掉下来。
“怕了?”他声音沙哑。
云娘猛地吸了下鼻子,用袖口飞快擦了下眼角,倔强地摇头:“谁怕了!不就是分点粮吗?我男人有本事!可接下来呢?你真要带着这一堡子,熬到春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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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咱们那点底子……”
她说不下去了。
“熬不过去,都得死。”
张鸿的声音像冰碴子砸在地上,“江琪儿说的没错,这鸟地方,指望不上外头一粒米。
粮分了,人心聚了点,力气就得给老子使出来!”他喘了口气,眼神深处那点疯狂又烧了起来,“刘三那边,魁城‘老狼牙’的接头应该有信了,拿到风干肉和盐疙瘩,就有了活命的嚼裹,老子带你进城。”
“进…进城?”云娘愣住了。
“嗯,魁城。”
张鸿看向洞外灰蒙蒙的天,“去买东西。”
……
通往魁城的路在荒原上蜿蜒,如同一道被冻僵的疤痕。
风刀子似的刮着脸。
队伍不大,柱子领着七八个精悍的护卫,驾着三辆拆得只剩空车架的骡车,车板上除了几块防身的粗毡毯,空空如也。
张鸿裹在破皮氅里,靠在一堆干草上,闭着眼忍受颠簸带来的痛楚。
云娘坐在他旁边,腰背挺直,手一直扶着他的右臂。
她换下了那身沾满尘土的旧袄,穿上了压箱底的一件洗得发白的、勉强能看出原本是淡青色的细布夹袄,算是进城见人最体面的打扮了。
即便如此,混在这支满身风霜狼狈的队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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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显得格格不入。
魁城巨大的夯土城墙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已是黄昏。
比起东风城的军镇肃杀,魁城显得杂乱又喧嚣,像一锅煮沸的杂烩汤。
巨大的城门洞吞吐着人流、车马、牲口,混杂着牲口的膻味、脂粉味、劣质烟草味、食物腐败的味道以及汗水的咸腥。
守城门的兵丁歪戴着皮帽,懒洋洋地打量每一个入城的人。
看到柱子他们这一行破车架、尘土扑扑的模样,眼神尤其轻蔑。
“哪来的?进城干嘛?”一个下巴有疤的兵痞叼着草根,三角眼上下扫射柱子和他身后几个精壮的汉子。
柱子不动声色地抱拳:“军爷辛苦。
我们是黑铁堡新到的驻军,奉张鸿张将军命,进城采买些军需杂物。”
他特意说清楚了“新到的驻军”,又抬出了“张鸿”的名号——毕竟赤狼军轰碎巴图的凶名,在魁城这种地方,比什么通行文书都好使。
果然,“张鸿”两字出口,几个兵痞脸色顿时变了变,眼神里的轻蔑收敛了不少。
下巴有疤那个更是下意识摸了摸下巴:“黑铁堡?嘶……”
“就是那个?”他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眼里明显多了几分忌惮,“成,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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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吧!城里规矩点!”
顺利入城,喧闹的声浪瞬间将他们淹没。
街道两侧是林立的店铺,招牌挑得老高。
绸缎庄门口鲜艳的锦缎在夕阳下像流动的油彩,胭脂铺子飘出腻人的甜香,铁匠铺叮当作响火星四溅,饭馆酒肆人声鼎沸,蒸腾的热气和香味勾人魂魄。
对于在黑铁堡那种饿殍遍野的地方待久的人来说,这简直是另一个世界的冲击。
柱子他们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路边热气腾腾的汤面摊子,喉结上下滚动。
但都绷着脸,紧紧跟在张鸿和云娘身边。
云娘扶着张鸿慢慢走着,起初还有些局促不安,目光被那些琳琅满目的商铺吸引着,带着一丝久别重逢的恍惚和小心翼翼的打量。
一个卖热腾大肉包子的摊贩离得近,白胖的包子褶子上渗着油光,那香气霸道地钻入鼻腔。
云娘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多看了一眼。
张鸿察觉到她细微的停顿,也瞥见了那诱人的大包子。
他拍了拍云娘扶着他的小臂,对柱子道:“去,柱子,让那摊子蒸一笼包子,不,蒸三笼!再烫点好酒!”他从怀里摸索出一个分量不轻、裹得严实的小布袋,看也不看摸出几块碎银子,直接丢了过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