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他喉头滚动,声音像磨砂纸擦过铁锈。
云娘立刻弹起来,慌忙抓起那缺口的陶碗,从旁边温着的小瓦罐里舀出温水,小心翼翼地喂到他唇边。
这一次,张鸿的牙关竟微微松动了一些,温水润入干裂的口中,他喉结艰难地滚动着,贪婪地吞咽了三四口才偏过头。
“方老。”张鸿喘匀了几口气,浑浊的眼珠再次聚焦在方济生脸上,那里面翻腾的狂潮已经沉淀下去,淬炼成一种更深沉、更黏稠的算计和决断。
“这堡子…叫黑铁堡!墙是破了点,地是荒了百年,可我张鸿。”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一丝,带着刀刃刮骨的狠劲儿,“站住了!”
他停住,积蓄着力量,像是在向这位身负血海深仇的流落“妖医”展示自己那点可怜的本钱和价值。
“魁城韩秃牙,半个脑袋喂了野狼坡的冻土!府衙的王旗暂时没刮到这儿!这片……”
他试图抬起没受伤的右手指向洞外,却只牵动得左肩一阵痉挛,只好用目光代替,“是我从阎王殿门口,带着弟兄们,一刀一枪挣出来的地方!”
每一句话都耗力巨大,让张鸿蜡黄的脸上泛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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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不正常的潮红。
“这堡子,现在就是个冰窖子里的耗子窝!穷,苦,烂!缺医少药,几口稀粥都保不齐!”
他话锋一转,目光却死死锁着方济生平静无波的眼眸,“可这里,没人再认得什么蛮王旗!没人怕什么府衙的通缉!这里,就是乱葬岗里唯一能喘气的坟头!”
洞里的空气似乎被这赤祼祼的剖析挤压得更沉重。
柱子攥紧了拳头,独眼里的血丝更红了。
老周停下咳嗽,浑浊的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悲凉。
云娘紧紧抱着张鸿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皮肉里,感受着他滚烫温度下的虚弱颤抖。
张鸿积攒着最后一点力气,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咳出来的血珠,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和一种孤注一掷的恳求:
“您留下!”
“就留在我这黑铁堡!”
“有您一口汤,绝不会让您先干着!”
“若,若黑铁堡挺不过这冬天。”张鸿眼中掠过一丝野兽般的凶光,“那咱爷们就一起埋在这冻土里,替阎王爷给您凑个伴儿!”
方济生终于停下了擦拭最后一枚针的手。
他将那根幽蓝的针轻轻插回褡裢,系好带子,动作缓慢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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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在整理一生。
他抬起浑浊的老眼,第一次极其认真地打量了一遍这狭窄、阴冷、充斥着血腥药味和烟火气的小小石洞。
洞壁是粗糙的原石,烟熏火燎。
角落里堆着干草、破布、杂乱的木柴和熬药的破瓦罐。
炭火盆的火苗在呼啸的风声中不安地摇曳跳跃。
眼前这个靠躺在干草堆上的男人,脸色灰败,呼吸微弱,却像一头濒死前龇着獠牙、圈定最后一块骨头的狼王。
再看看旁边跪着的女人,满脸泪痕却眼神坚韧;那个独臂的汉子,像把随时要劈出去的残刀;角落里那个缩着脖子的小丫头,眼里全是惊恐和对温饱的渴望,还有这堡子里隐约传来的、混杂着冻饿呻吟的声音。
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带着汗血、绝望、挣扎却又顽强求生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与他记忆中那个药香弥漫、清泉流响的幽谷,是地狱与人间的差距。
没有回答。
方济生佝偻着身体,在云娘刚给他挪出来、靠近炭火盆的角落,铺了一层干草。
他默默地解下那半旧的灰布褡裢,仔细地放在相对干净些的石头上,然后从里面翻出一个小小的、包裹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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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常严密的牛皮纸包。
小心翼翼打开,里面是些切成薄片的、颜色暗黄干瘪的根茎类药材,散发着浓郁又怪异的辛香气。
他没有生另外的火,只是拈了几片药材,就着瓦罐里还剩的温水,慢慢咀嚼起来。
动作麻木而机械,像是维持着某种习惯仪式。
他不点头应承张鸿那番话,也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
那沉默,如同磐石沉入这绝望的泥潭,默认了自己此刻的命运与这破败堡垒、与这重伤垂危的将军,暂时捆绑在了一起。
石洞里陷入了另一种紧张的平静。
炭火噼啪着。
张鸿疲惫地闭上眼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肩胛骨深处传来新的、如同细锉刀刮过骨髓的锐痛。
那是被硬生生逼退毒气后的撕裂感和排异感,虽然不再有那种将人神魂都烤干的热毒,却痛得更加具体、更加磨人。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皮肤下受损的经络在顽强地扭结、收缩、试图恢复生机带来的剧痛抽动。
冷汗像泉眼一样,不断从额角、脖颈渗出,浸透了一层又一层垫在身下的靛蓝粗布碎片。
云娘不敢有丝毫怠慢。
她看着方济生吃完那几片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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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茎,便立刻悄声吩咐旁边一直候着、大气不敢出的小泥鳅:“去告诉柱头儿,再分点柴火来!灶上热水不能断!再去拿点干净的雪水进来!”
她本想说干净布,可堡子里哪还有多余的净布?她默默低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件被撕掉内衬大半的靛蓝袄,又狠狠心,用力撕下相对完整、里面贴身还算干净的另一块里衬布片,递给小泥鳅,“给方老净手用。”
张鸿的“伤势恢复”,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更酷烈的煎熬。
方济生像个吝啬的苦行僧,每次只取寥寥几根针。
他下针的时机极其刁钻,总是在张鸿疲惫睡去却被剧痛折磨得半梦半醒,或是稍稍放松警惕时,那枯瘦却稳定得可怕的手指便捻着细如牛毛的幽蓝寒光,快、准、狠地刺入肩井、曲垣、秉风,甚至腋下深处一个极其隐秘的点。
每一次下针,都伴随着张鸿如同被电流贯穿般的剧烈痉挛和喉咙深处压抑到变形的闷吼。
方济生捻针的手指或快或慢,或轻或重,如同在弹拨一根根隐藏在血肉下的腐烂琴弦,每一次捻动都精准地引动深处积聚的污浊血水和死败组织的流动、分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