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骨疗毒,不过如此。
每一次换药,清洗那持续渗出淡黄清水的伤口时,都是云娘和方济生无声的配合。
云娘要用力按住张鸿本能挣扎的身体,看着他蜡黄的脸上肌肉因为剧痛而疯狂扭曲,青筋根根暴起。
方济生则用细小的刮刀,同样是褡裢中的精细工具,极其缓慢、一点点剔除伤口边缘软化脱落却不肯断去的腐皮烂肉。
随后便是再用浸了特殊药汁的布条按压止血,最后才敷上那散发着浓郁清凉苦辛气味的墨绿药膏。
剧痛如潮水般反复冲击着张鸿本就虚弱到极点的神经。
他咬断了一根又一根用来垫在牙关间的粗树枝。
有时候实在撑不住,意识会短暂地滑入一片充斥着血腥和火光的混沌里,野狼坡冲天的硝烟、韩魁碎裂的后脑、柱子断臂处飙射的血箭…交替闪现。
但每一次从剧痛深渊的边际挣扎着爬回,他浑浊的目光便会更加凝练一分,眼底那簇被死亡淬炼过的火焰也烧得更冷、更沉。
“熬…”他在又一次刮骨般的剧痛间隙,汗水蒸腾的喘息中,对着几乎累瘫在旁的云娘挤出半个字,那里面蕴含的东
(本章未完,请翻页)
西,厚重得像冻原上千年不化的寒冰,“熬过去…才能…立得住!”
堡子里的日子,在张鸿与剧痛角力的同时,以一种极其现实的紧迫感向前推进。
柱子成了这根运转轴的核心。
他几乎把自己当成一块劈柴,日夜燃烧。
分粮!这两个字是悬在所有幸存者头上的唯一活命符咒。
那三车粮食入库的场景如同庙会的祭祀。
老周佝偻着背,在库房门口临时架起一块破木板当账桌。
柱子独臂扶着腰间快握出油来的刀柄,像个凶神般立在旁边,他那张蜡黄带疤的脸紧绷着,独眼像钩子一样扫过每一个排队等待领粮的人。
刘三脑袋的绷带又洇出新血,却硬撑着站在库房门口,他身边跟着两个同样带伤的赤狼军老卒,手里紧握着破旧的腰刀和能当棍使的木矛。
他们的眼神里没有柱子那种外露的凶厉,只有一种沉默到极致的、被生死磨砺出来的冰冷压力。
库房那扇用粗木勉强修补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柱子一脚踹开时,近百双饥饿的眼睛瞬间聚焦在门后那一摞摞灰白色的麻袋上。
浓烈的、混杂着土腥和粮食霉味的
(本章未完,请翻页)
空气涌出,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诱惑力,瞬间勾起无数响亮的肠胃鸣叫和粗重的呼吸声。
“排队!汉子靠前!女人孩子居中!老人最后!按户按人头点!”
柱子沙哑的吼声炸开,带着铁屑摩擦的破音,“老周!念!”
老周捧着那块写着歪歪扭扭名字和数字的木炭板,浑浊的眼睛努力辨认着,声音因为紧张和疲惫而发颤:“张大牛!一户!汉子两口,婆娘一个,娃子一个!壮口四个,领粗麦粉半斤!冻菜根半捆!”
那个叫张大牛的刀疤汉子第一个冲上来,脸上那道疤痕激动得发紫。
他伸出的手枯瘦得像鸡爪,带着冻裂的血口。
柱子接过老周称量的小破木斗,从一个敞口麻袋里小心地舀出半斗灰黑色的、掺杂着麦麸皮和不知名碎粒的粉末,倒进张大牛慌忙摊开的破衣襟里。
动作不快,分量却看得极准,没有半分差池。
接着,从旁边另一个堆着冻得梆硬的野草根捆里,数出半捆递过去。
“下一个!李栓子!一户!独个汉子!领粗粉二两!”
……
每一次木斗倾倒下灰黑的粉末,每一次冻硬得像石头一样
(本章未完,请翻页)
的野菜根被递出去,都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小心翼翼的捧接。
没人敢争抢,柱子那只空袖管和那只攥着刀柄的独臂,就像无形的鞭子抽在每个人的心上。
老周每念完一户名字,会顿一顿,让领粮的人看清分量,然后才用指头在炭板上划掉一道。
轮到流民那边的老弱时,分量就更少了。
一个抱着婴儿、衣不蔽体的妇人,枯柴般的手指捧着一小捧勉强盖住手掌底儿的杂粮粉和几根细瘦的冻萝卜缨子,眼泪无声地往下掉,但死死捂住嘴不敢出声。
柱子冰冷的目光扫过她怀里嘤嘤哭泣的孩子,嘴角往下狠狠一撇,喉咙里无声地滚动了一下,但终究没说话。
规矩就是规矩。
乱世之中,每一口粮都是拿命换回来的,没有多余的一分怜悯可以浪费。
分粮过后,堡子里暂时弥漫着一股混杂着粮食气味和柴火烟气的虚弱生机。
灶房成了最热闹的地方,也是生死存亡最清晰的投影。
几口巨大的铁锅,是从野狼坡废弃战场收集来的战利品,架在临时垒起的石头灶上,里面翻滚着能照见人影的稀薄糊糊。
负责煮饭的妇人
(本章未完,请翻页)
们脸色憔悴,她们将分到的粮食粉末和细细剁碎的冻野菜梗、甚至晒干磨碎的苦草根小心翼翼地倒入沸水中搅拌。
每一次倾倒,都引来周围无数双贪婪眼睛的注视。
“柱子哥……”一个负责分发口粮的妇人看着锅里那近乎清水的颜色,手里还捏着分剩下的一小捧麦麸,声音发颤地问柱子,“再添点?娃子饿得直哭,这点稠度撑不到下顿啊…”
柱子看着锅里翻滚的稀汤,又看看自己只剩半截的胳膊,胸膛剧烈起伏着。
他猛地抢过妇人手里那捧麸皮,手一扬!那点带着麦香的碎屑便落入一口锅里,溅起几朵微弱的油花。
“添个鸟!”
他嘶声吼着,独眼赤红地扫过周围噤若寒蝉的人群,指着外面风雪肆虐、寸草不生的荒原,“粮就那么多!省出来的粒米不是吃进肚里,是撑到能开春挖出冻底子活命的种子!想添?自己出去刨!刨出血来添!”
吼完,他烦躁地一脚踢开脚边一段冻硬的木头,木屑飞溅。
他自己也饿。
断臂的伤口需要营养来愈合,但此刻,勒紧裤腰带,才是唯一的活路。
他必须比所有人更狠地勒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