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车的依旧是裹得厚实的黄羊队伙计,领头的正是上次那个鼻头通红、眼神世故的管事。
柱子带着张大牛几个,站在门口迎候,脸上没什么笑容,但也没了上次的剑拔弩张。
“管事爷,辛苦。”
柱子声音干哑,仅剩的手臂朝里让了让,“将军请您过去坐坐,暖暖身子,顺便…聊点生意上的门路。”
管事狐疑地扫了一眼那些新堆起来的冻土墙和拿着木矛、目光凶狠的流民汉子,再看看柱子空荡荡的袖管,眼里闪过一丝谨慎。
他掂量了一下上次金子结账的痛快,点点头,跟着柱子进了那间勉强算干净的、权当议事之用的石头破仓房。
张鸿已经坐在里面一块平整的石块上,身上还是那件靛蓝罩褂,左臂垂着,脸上依旧苍白,但那身板挺直,一双眼睛如同点了墨的黑沉沉亮。
云娘在一旁角落里安静地熬着罐子里的雪水,水汽氤氲。
“张将军,气色见好。”
管事拱了拱手,语气客气了些,眼底却有藏不住的算计,“粮已送到,还是按老规矩点?过秤验看?”
“不急。”
张鸿抬了抬手,声音平静无波,“请坐。
风雪天行路不易,喝口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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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暖暖。”
管事依言在另一块石头上坐下,眼神却飞快地扫视着这简陋到极点的“议事厅”
和外面忙碌的破堡景象。
云娘递过来一碗热腾腾的白水。
张鸿等管事喝了两口,才缓缓开口:“这趟来,除了粮,还有件事想请教管事。”
“将军请讲。”
“黑铁堡根基薄,想立起来,少不了结实家伙。
刀枪弓箭,终究差点意思。”
张鸿目光平静地落在管事脸上,“铁!打铁炼铁的手艺、家什,黄羊队行走四方,不知道能不能摸到点门路?或是…手里攥着什么方子?”
管事端着水碗的手顿了顿,脸上那份客气的笑意淡了下去,换上了更深的世故。
他放下碗,搓着冻红的手,摇头叹气道:“将军,您这可是问道于盲了。黄羊队,行的是商队,走南闯北倒腾些货色,最熟的是估量货值斤两,压价抬价的门道。”
“这打铁炼铁,那是炉火旁熏黑的工匠行当,粗重活计,秘方、家什,轻易不传外人的。”
他顿了顿,看着张鸿毫无波澜的脸,加重了语气:“别说秘方,就是弄齐了铁家伙,立起炉子,也难!得有好矿!得能烧出好炭!
还得有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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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的大匠!这天寒地冻,风吹气都带冰碴,炉火怎么升?
生铁怎么化开?哪一样是容易的?您看看我这几辆大车,哪一样像是能拉着风箱,扛着铁锤干的家伙什?难!太难了!”
他说得笃定,带着几分行内人才有的洞察和叹息,仿佛彻底掐灭了张鸿这点不切实际的念想。
洞里一阵沉默,只有外面风卷雪籽砸在破窗上的沙沙声。
张鸿沉默了片刻,眼神深邃得看不见底。
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受伤的左臂轻轻动了一下,牵扯得眉峰微不可察地一蹙,声音却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笃定:“矿能找到,雪窝子里有死木,烧硬些也能将就,至于炉火升不起来,铁化不开…”
他停了停,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管事脸上:
“若是有种煤,烧起来比木炭旺上数倍,烟还少些?用它来点火,再想法子…弄到风力大的山口河道,拿水车带动风箱,吹出比人拉更猛的风?”
张鸿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砸进了死水潭,“生铁化开之后,不停搅动,让它和炭火里的…气,多混一混,是不是能炼出比寻常熟铁更韧、更好用的钢来?”
石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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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一般的寂静。
管事脸上那份世故的叹息瞬间凝固,眼睛猛地瞪圆,仿佛第一次看清石头上坐着的那个人。
他下意识地张开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脸上的血色仿佛被瞬间抽干,只余下震惊带来的苍白,死死地盯着张鸿那张苍白的脸,仿佛要从那上面找出什么妖怪附体的痕迹。
“这…这…”
管事的声音像是被冻住了,干涩得如同沙砾摩擦,“这怎么可能?哪来的这等煤?水车鼓风?搅动炼钢?将军……”
“这这闻所未闻!您是说铁水?不可能!没有几十年的老师傅,谁敢碰铁水?您这是从哪儿……”
云娘在角落熬水的手也顿住了,抬头看着张鸿,脸上同样是难以置信的错愕。
柱子杵在门口,独眼也猛地眯紧,看向张鸿的目光带着前所未有的惊疑。
连一直低着头的方济生,也从墙角微微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极其轻微的讶异。
张鸿没理会管事的质问和满屋的震惊,他只是平静地、甚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强硬,盯着管事那张因惊骇而扭曲的脸:
“别管我哪里知道。
你就说,若是有那样的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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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那样吹风的家什,要哪些物件?风箱的样式?铁砧的大小?搅炉淬火的家伙,你能不能给我列个单子出来?”
他手指极其艰难地抬起来,点了点石地,“现在,就列!”
管事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一张煞白的皮裹着哆嗦的肉。
他手里的水碗“哐当”
一声砸在冻石地上,溅起一片水花,半湿了他沾满泥雪的毡靴,他却浑然不觉。
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像是被无形的鱼刺卡住了。
那惊骇欲绝的眼神,牢牢钉在张鸿脸上,像是要穿透那层苍白的皮肉,扒出里面藏着的什么精怪。
他哆嗦着嘴唇,声音又尖又涩,如同砂纸磨着锈铁:“煤能烧成吹铁水的风?搅动炼钢?将军!这可是通天彻地的本事!莫说是咱们魁城府衙的工坊,就是京城工部匠作监的老大人们,也未必有这个胆气弄这东西!您,您究竟……”
柱子一只完好的手猛地按在了腰间磨得油亮的刀柄上,指节捏得发白。
洞外的寒风像无数根冰针,扎进他空荡荡的袖管。
张鸿微微抬手,极轻地压了压。
那动作牵扯着他新生的左肩筋肉,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掠过他眉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