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娘正弯腰整理着角落里昨日被撕扯开的粗布卷，听到动静，瘦小的肩膀下意识地一缩，才慢慢转过身。
她脸上依旧带着未褪尽的憔悴，眼神却不再完全空洞，看到张鸿，微微屈了下膝：“夫君回来了。”
她目光飞快地扫过他，落在他臂弯那件明显带着干涸暗红污渍的罩褂上，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最终没问出口。
“嗯。”
张鸿随意应了声，把罩褂丢到一旁石台上，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单衣，走到火盆边烤手。
温暖的空气裹挟着草药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残余气息扑面而来。
那丝若有似无的暖昧，此刻奇异地让紧绷的神经松了几分。
他没急着说魁城之行，反而抓起旁边石台上一个粗陶水罐，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冰凉的冷水，水流沿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流下，浸湿了前襟。
云娘默默看着他，待他放下水罐，才小心翼翼地问：“魁城那边顺当吗？”她的声音细细的，带着试探。
这是她不止一次主动过问堡外之事。
张鸿随手抹了把下巴上的水珠，看了她一眼，嘴角竟扯出一丝近乎快意的弧度：“顺当！狗日的差官想截道，手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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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让老子捏断了。
换的粮食盐巴，够咱们堡子对付一阵子。”
他把“捏断了”几个字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折了根柴火。
他走到粮袋旁，拍了拍其中一个装苞米的麻袋，发出沉闷的声响，语气带着点终于吐口浊气的舒坦：“瞧瞧，实打实的苞米粒！就黑鼠巷那胖子老胡，眼睛毒得很，敲咱们的铁疙瘩硬实，一斤换三斤苞米！盐也换了两斤！”
他脸上难得浮起一丝男人持家归来的成就感。
云娘起初听见他捏断官差手腕，吓得脸色更白了一分，但听到换回的东西，尤其是那“一斤铁换三斤苞米，两斤盐”的价格时，那点惊惧瞬间被更强烈的不敢置信取代了！
她纤细的身子绷直了些，快步走到那些粮袋盐袋旁，伸出枯瘦的手指，捻了一小撮粗盐颗粒，又小心翼翼地拨开一个苞米袋子的口子，仔细看了看里面的谷粒饱满程度。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商贾人家刻入骨子的审视本能。
看完，她抬起头，看向张鸿，眉头蹙得死紧，脸上写满了极其不赞同的焦虑和急切，甚至忘了方才的畏缩，声音都微微拔高了：
“夫君！这不行！太便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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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胡是拿刀子活生生割咱的肉哇！”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脸因为激动泛出病态的红晕：“从前…从前我爹还在的时候说过，再糙的铁胚子，只要成型，那也比铁矿石值钱多了！魁城铁价就算低贱，可那废铁跟咱们这个硬得能崩掉柴刀的铁疙瘩，那是一个东西吗？”
“这十斤好铁，拿去官造局，至少能换四两！不，五两银子呀！再不济，也能换小半钱金子！”
她越说越心痛，指尖无意识地掐进自己手掌的旧伤处：“咱们冒了多大的险？差官的爪子差点断在咱手里！费的那些炭火、挖矿的人手、挨冻熬夜的功夫…就换来这点苞米粗盐？这…这连本钱都不够哇！”
她摇着头，眼中是真切的痛惜，仿佛被人剜去了心头肉。
张鸿脸上的那点轻松瞬间凝固了。
他盯着云娘那张因激动和痛惜而涨红的脸，眼神如同冰冷的刀锋，反复刮过。
洞内的空气仿佛瞬间降至冰点。
柱子守在洞口的影子无声地挺得更直。
“嫌便宜？”张鸿的声音不高，却像冻土里刨出的石头，又冷又硬，“云娘，睁开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黑铁堡！王爷眼皮子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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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的流放地！咱们是在做买卖？不！”
他猛地踏前一步，高大的阴影将云娘完全笼罩，“咱们是在夹缝里刨食！是在阎王爷刀尖上打滚！”
“打响名号！”
他声音陡然拔高，一拳砸在旁边石壁上，震得炉灰簌簌下落，“老子要的就是让整个魁城黑市都知道！黑铁堡！不再是只能啃树皮的穷鬼了！老子能敲出他娘的硬家伙！让那些闻到腥味的饿鬼都来围着转！”
他俯视着几乎被他的戾气压倒的云娘，眼神锋利如矛：“银子？金子？那玩意儿能当饭直接啃进肚子里填饱这几百号人的肠子？金子揣在身上，就是靶子！
是催命符！等着被王府当肥猪宰？还是被流寇山匪惦记？嗯？！”
他粗砺的大手猛地钳住她瘦削的肩膀，几乎要将她提离地面，声音却压低下来，带着灼热的威胁气息喷洒在她惨白的脸上：“活命！站稳脚跟！比那点虚头巴脑的破铜烂铁重要一万倍！懂不懂？！”
云娘被他掐得生疼，肩骨像要裂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
巨大的恐惧和对现实的清醒认知，让她身体筛糠般抖着，声音细弱蚊蝇，带着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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腔却异常固执：
“懂…可是…可是夫君…”她艰难地吸着气，在他骇人的逼视下，努力把最后一丝理智挤出来，“咱可以一次换一点银子，小心藏着或者换更好的粮。”
“精米！白面！精米白面也能填肚子，比苞米顶饿，还不扎眼”
她眼中含着泪，带着最后一点希冀和商贾后裔的狡黠：“下次能不能贵一点，哪怕只多换一斤精米也是好的呀!”
“贵一点？”张鸿嗤笑一声，松开钳制她肩膀的手，眼神里的怒火未退，却又莫名掺入一丝奇异的审视。
她这副怕得要死却又据理力争、拼命为这片苦寒之地精打细算的样子，是他从未见过的。
她的气息离得如此之近，带着草药味和一丝干净的皂角气息。
方才魁城的风雪、官差的刁难、云娘这意料之外的“贪心”与固执，混杂着石洞内炭火的暖意和她身上那可怜又坚强的不甘,数种情绪如同火星撞油，猛地在他心中腾起一团更躁动的火焰！
这股火焰来得迅猛而蛮横，瞬间烧尽了刚才关于价格的争论。
他只需要宣泄，需要掌控。
“唔！”
云娘所有的话语戛然而止，惊骇地瞪大眼睛。
（本章完）
